当过书记的藏人
西索村的中秋夜。很久没见过这么明亮的月光了。
藏族民居客厅里电视正播放“天涯共此时”中秋晚会。我来到厨房和这家主人聊天。他68岁,退休的乡党委书记。祖辈曾是旁边卓克基土司的佣人,儿子是州某局副局长,一个孙子是交警。进入民居时跟在后面的那辆警车就是他孙子开的。
你信佛教吗?信。他回答时略有迟疑。
在阿坝这本来不该是个问题。
可这家人有着特殊身份。厨房神龛里供奉着不知名的活佛,二楼走廊的角落张贴着一张图画,上面有四代中共领袖和当今中共中央九常委的头像。听说近年来当地政府推行领袖进寺庙。但只有这里才看见了传说中的领袖像。
你信仰达赖喇嘛吗?
我们信班禅。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当书记的时候,曾在这里接待过他。
当地很多人家里有达赖喇嘛的像,你们家有吗?
我们家没有。是不信吗?不是。就是没有。是担心什么吗?就是没有。面对我不礼貌的追问,他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小。
色达有很多很多庙子。那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在我们聊土司的时候,他提到了色达。他说太太亲眼看见过,天葬台上,一个活佛呼唤六只秃鹫,果然就来了六只,太神奇了,他摇摇头说。
他有一张高原特有的沧桑的脸。满脸皱纹,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他的太太和他同龄,典型的藏族老婆婆形象。满脸善良的她一直沉默着。
他是藏人。可是对于当地藏人来说,他却代表异族的统治。这是一个尴尬的群体,背后有着一个流传已久的翻身农奴做主人的神话。从前是卓克基们统治,后来轮回到他们。依然是少数人的统治。
他们这一代人受过多年唯物主义教育。可他毕竟属于这片土地,最后仍然相信那些神秘的传说。现代文明洪流中,那些神秘本会渐渐远去。
可是一个为自由而抗争的民族,他们宁愿回到过去。
阿坝的路上
我没有选择色达。我想去看看没有游客穿梭的真正的藏人生活。也想去看看一个叫郎卓的年轻人的家。
清晨,卓克基官寨还在沉睡。匆匆吃过汉族式早餐,到路边打一辆黑车,20元从卓克基到马尔康。
这是阿坝州的首府。317国道是县城几乎唯一的主干道,两边矗立着崭新的藏族风格建筑。但这风格仅仅是外表。除了每一个窗户外都画着上窄下宽的藏地纹饰外,其实质量、内部结构甚至崛起的速度都和内地楼房一样。
几乎每个藏区都能看到这样崭新崛起的小城。就像丽江北部的中甸。这大概是2008年314事件之后新一轮发展。
马尔康到壤塘直达的班车已经走了。得到几十公里外的观音桥转车。司机憨厚地笑笑,热心帮助联系从金川去壤塘的班车。
和旅游区不同,班车同行的几乎都是藏人。但大约只有一半穿藏服。其中大概20人来自青海果洛,专程去朝拜观音。一个年轻女孩穿牛仔裤,她说,高考没考好,读了中专,护理专业,现在壤塘医院“打工”。路边偶尔看到联通公司的大幅广告。一个身穿藏服皮肤黝黑的年轻男子打完手机冲我笑笑,不用问,有些凌乱的服饰说明他来自牧区。
他让我想到了十几年前,一次中途夭折的西藏之旅,曾路过阿坝。
翻过二郎山,辽阔的大草原赫然出现眼前。延绵到天际的不是绿色,而是一种复杂的棕色。这是花的海洋,密密麻麻混杂各种色彩,香气扑面而来。那时若尔盖还不是旅游区。肥硕的土拨鼠蹲在路边,两只小手垂在胸前,好奇地望着我们这辆破旧的大巴。
很幸运,客车坏在路上。我们欢呼着扑向遍地鲜花。一个藏族男子骑马从远处飞奔而来,他叫扎西,刚刚学会挣钱。乘客骑他的马拍照,问多少钱,伸出一个指头。经过复杂的沟通才知道,一块钱。
客车修好了,扎西挥着手策马狂奔送我们很远很远。那是记忆中永远的阿坝。
四川阿坝、青海果洛、甘肃甘南属于传统上的安多藏区。这里是汉藏民族交界地。1950年代“社会主义改造”曾发生过激烈矛盾。
我第一次走进这片高原是21年前。和兰大的同学来到夏河拉卜楞寺,认识一个汉语名字叫陈来的年轻喇嘛。记得他曾说他们的活佛忍辱负重,当时民族矛盾已经出现但大体还算祥和。如今,不幸的消息常常传来。
我的邻座是一位年轻的喇嘛。他来自红原县一个寺庙,到马尔康送母亲看病,顺便来这里参拜观音。他说他不恨汉人,他见过很多很好的汉人,他欢迎我去他们寺庙玩。
城市、道路、医院延伸到这遥远的峡谷和草原。延伸到古老的寺庙。延伸来的还有大幅标语。路过一个检查站,上方横着红色条幅“维稳处突一马当先”。
乘客们表情漠然。年轻的喇嘛说,他最讨厌拿枪的,一边用手比划着枪的样子。
这是一个现代化的故事,漫长曲折的路,古老文明的痛苦蜕变。
这痛苦在每一寸土地你都能感受到。
你们恨汉人吗
壤塘是阿坝州的一个县。这片6000多平方公里的高原和峡谷,散落着3万多藏人。县城像内陆地区的一个小镇。两条街道最大的门面是政府部门,其他是一些小饭馆、小卖部。这里每天只有四班分别去成都、马尔康、阿坝县和金川县的公共汽车。壤塘最大的寺庙在中壤塘乡,在县城东面大约五十多公里的坝子里。
午饭在一家四川面馆。主人是来自绵阳的汉族人。像拉萨一样,这里做生意的大多是来自四川的汉族人。外地人在这里挣钱过上富裕生活,本地人不熟悉市场,选择回到过去回到精神世界,却又在物欲诱惑中纠结。这是314事件的一部分。
对面两位年轻女孩穿着现代。他们一个是藏族,一个汉族,都来自松潘县,去年刚大学毕业,考公务员到了壤塘县委组织部。这个国庆节他们不放假,这是阿坝紧张形势的一部分。
去中壤塘的岔路口,等到了一个崭新的长安小轿车。两个年轻的藏人要回南木达乡,问顺便送我去中壤塘多少钱,司机认真想了一下,100元。因为修路,要等到下午七点才能通行,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
冰雹打在车玻璃上,天空飘着凌乱的雪花和雨滴。司机叫索南,今年24岁。小汽车是几天前刚从成都买来的,准备干点事,还没想好做什么。
你们信仰藏传佛教吗?信。他拿出挂在胸前的画像,知道吗,这是谁?知道,是达赖喇嘛。
你们都信他吗?当然,他是真正的活佛。虔诚写在脸上。
你们恨汉人吗?
有好人有坏人吧,他犹豫了一下说。
对不起,我一遍一遍问,你们恨汉人吗。因为那个叫郎卓的年轻人在遗言中用了一个词——汉魔。
你们知道有藏人自焚吗,把自己点燃?我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哦,知道。能不能带我去看一下自焚者的家人,一个叫郎卓的18岁的年轻人,他自焚时留下了遗言……我想见见他的父母……表达一个汉族人的……难过。
他们有些诧异,接下来更为友善。可以,那个地方我去过,很多藏人都去过,那些天他死去的路口搭起白色的帐篷。很多很多藏人,成百上千的人来到这里。给他家捐钱。后来,藏人们响应他的呼吁,把刀剑交给寺庙焚毁,发誓团结一致。我家里有焚毁刀剑的照片。
是的,他是我们的英雄。
谢谢,你们居然这么信任我。
出了县城是草原。路边还有零星的积雪,金色的阳光洒向远方舒缓的山坡、成群的牦牛,小屋升起淡淡的炊烟。
愤怒的夜
到中壤塘,天已经完全黑了。月亮躲在大山和乌云背后。
在一处灯光前,索南下车询问路边的中年男子,那人摆了摆手。问几个路人,也都摇头。在一个路口,索南问两名骑摩托车的男子,他们似乎发生了争吵,一个路过的喇嘛来到车窗前审视着我。他们似乎很不愉快地谈了很长时间。
索南回到车上,说,很对不起,他们骂我不该带你到这里来。
又过来一辆小面包车,跳下来两个男子,看得出他们在愤怒地指责索南。恐惧和敌意像夜幕一样笼罩这片土地。我不知道我们算不算逃离了这愤怒之地。一路上沉默。
离开了中壤塘。索南忽然说,你知道吗?我们是藏人,信佛,可是我们去不了拉萨。
我知道。
藏民进拉萨需要审查批准。那是一个民族的圣地。很多年前在格尔木我曾看到磕长头去拉萨的虔诚信徒。可如今他们朝圣的自由也被剥夺了,去年拉萨发生自焚事件之后。
索南可能还不知道的是,一个藏人或者维族人到内地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一出示身份证,就会被警察另眼相待。连住宾馆都越来越难了。
他们有理由不相信我这个汉人。
这个夜晚,南木达乡一个叫“彭州饭店”的小小旅馆里,窗外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高原反应有点头痛,我在想,明天,我去哪里?
真后悔不该让索南问路,我应该直接面对愤怒的人们。
除了爱与真诚,还有什么能化解这历史的仇怨?
清晨的河谷
清晨的河谷。白云,阳光,清新的草地,轻轻摇曳的经幡,宏伟的寺庙金色穹顶指向湛蓝的天空。
第二天这美丽的秋日,我再次来到中壤塘。这片为信仰而牺牲的土地,天空飘荡着诵经的咪犘音。
我谦卑地望着殿堂里上早课的红衣喇嘛们,像一个偷窥校园的孩童。等到一个路过去打水的喇嘛,他看起来不到二十岁,认真地把我带到旁边殿堂里的一个角落,一个中年喇嘛盘腿而坐。问我有郎卓的照片吗,抱歉,没带,那没办法。一个十几岁的喇嘛说,佛学二年级好像有一个叫郎卓的,问了二年级好几个人,确认没有自焚者。问路人,有的说不知道有的摇摇头。
一位在此修行的藏族老妈妈带我去她租住的小屋,端上奶茶,抱歉,我得去找他。她带我来到大寺旁边另一座正在建筑的寺庙工地,还是没找到。网上说他是学生,来到大寺旁边的中壤塘小学,里面驻满穿迷彩服的军人。问端着枪守门的军人,中学在哪里,他建议去旁边挂国旗的院子看看是不是。问路人,确认这里没有中学。
就要离开了。
白天通往县城的道路只有中午十二点到一点间通行。
阿坝盛满忧郁的天空下,小河边一排白杨涂满金色的秋叶,一片年少的红衣喇嘛在野地里练习。我不情愿地上了车,想要记下中壤塘这最后一幕。
此刻我如此失落。
他是为和平而死
我默默祈祷上天帮助这个国家。
走出几百米路过一个民居聚集的小山坡,我央求司机再等我一会儿,最多半小时。
路边小卖部,店主面对我的问题有些迟疑。我诚恳地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愿就这样离开。
他终于说,郎卓家就在旁边老学校背后。
山坡上,一对老年夫妇手指不远处一户人家,那就是。他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年老的阿妈说。
这是一个很像甘肃农村的小院。房屋和院子的墙壁都是泥土包裹,三间房屋,院子的铁门紧锁。不同的是一边墙外树立着五个高大的经幡,是这片村落里最高的。
我在院门前低头祈祷,郎卓,爱你。
想象着一对慈祥的老人打开院门接受我跪下。但也许,他们会像很多年前拉萨天葬台上的老婆婆一样愤怒地赶我走。我不会离开,我会默默忍受一切,无论打我骂我无论对我做什么,我都会默默忍受。然后告诉他们,对不起,我真的很难过,这片美丽的高原我曾来过多次……
中年的卓姆和不到十岁的小男孩索让路过这里。卓姆说,她见过郎卓,他是中壤塘最帅的小伙子,他的父母在远方的牛场,他从小也在牧区长大。有时能看见他骑摩托车在这里来来回回。
那一天,他穿着新衣服,全身都是新的。洗了澡,干干净净。在路口附近的理发店理完发,戴上眼镜,问别人,我帅不帅,帅不帅?然后他来到路口,他就……
我不恨汉人,我们是一个爱好和平的民族,宁愿自己受苦……
他是为和平而死,旁边的索让说,烧的时候他双手合起来举过头顶,跪下,站起来举过头顶,再跪下,反复六次。
我们爱你
他才18岁。照片上这张年轻帅气的脸,双眼浸满一个民族的忧伤。2012年2月19日中午,郎卓在中壤塘乡大寺前的路口自焚。他在遗书中说:“为恩惠无量的藏人,我将点燃躯体……祈愿藏民族脱离汉魔。在汉人魔掌下藏人非常痛苦,这痛苦难以忍受……”
这高原之地,到处是没有伤痕的折磨。
我爱这片土地,多么希望她永远留在中国版图内,可我分明感受到了人心的离散。三年来这片土地上接连超过60个人自焚,从来没有哪个民族以如此惨烈的方式争取自由。
对不起,我有过太多太多的顾虑,这个国家有太多的禁忌不敢触及。我曾去过达兰萨拉,在藏人流亡政府的大门外驻足,但没有和他们联系。很多时候沉默。
对不起,我们沉默太久了。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自己。拿出口袋里的500元钱给卓姆。对不起,请转给他父母,告诉他们一个汉族人来过,很难过。
郎卓,对不起。我曾经来过你的家,想告诉你和你的乡亲,我不是汉魔,我们不是魔鬼。东方那个古老的民族一样是受害者。那是一个被施了魔咒的民族,相互隔膜、内耗、仇恨和厮杀。
我们沉默太久了。可你的痛一直刺痛着我的心。通往自由的道路上,无论是高原、峡谷、河流、平川,无论东部西部日出日落之地,这是我们共有的土地,共有的家园。亦是我们共同的担当,共同的救赎。
郎卓,我们爱你。
201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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