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50岁蜂农因疫情无法转场

文章来源:民生观察

年近五十的养蜂人王翠娥,坚信自己身上有蜂毒,免疫力比普通人要强得多。为此,她还拿出了“证据”:在养蜂人的圈子里,没有一个人在这次当中被感染。

 

蜂毒之说,多半只是心理安慰,养蜂人常年与世隔绝的工作环境,天然处于自我隔离当中,倒可能是他们免于遭遇病毒的先天优势。

 

但王翠娥和她的同行们忽视了一点,真正对养蜂人造成威胁的,并非病毒本身。当他们需要转场,去往下一个鲜花盛开的采蜜之处时,以往通坦的路途,突然中断了。他们需要办理一大堆证明材料,大部分地方,无法为这群迁徙的人,以及他们的,提供一个短暂的落脚地。30万养蜂人,谁都无法幸免,尤其是湖北养蜂人。

 

蜜蜂一堆一堆地死掉

 

王翠娥预感到了危机的降临。

 

2月底,罗平的油菜花陆续凋谢,油菜开始长虫子,菜农要打农药了。若是在往年,她和丈夫会选择带着300多箱蜜蜂,转场去,今年走不通了。

 

她是湖北当阳人,特殊的身份去到哪里,都会引发恐慌。在罗平街头,高音喇叭每天都在喊,不要跟湖北人接触,有一次王翠娥的丈夫突然开玩笑说,要不试试喊一声我就是湖北人,王翠娥赶紧打消他的念头,“我说你别啊,真会给自己找麻烦。”

 

王翠娥并不想给其他人添麻烦,能有一个容身之地就相当不错。她在云南已经滞留了半个月,但是菜农一打农药,她的蜜蜂就可能中毒。

 

她哪里也去不了,除了回家。她开始联系家乡的村里,甚至是市里的畜牧局,“我要回家,我真的待不住了。”

 

她的蜜蜂开始一堆一堆地死掉,不到一个月,300多箱蜜蜂,死掉了180箱,“死得我都心灰意冷了。”她预感到,如果自己再不走,蜜蜂基本上都要死在那里了。这种无助的感觉,让她想起了2016年的惨痛遭遇,那一年,她从北方乌兰察布的荞麦花田里满载而归,却不想遇到家乡林业局用飞机给森林打药除虫,195箱蜜蜂因此全都死光了,亏损了二十多万,至今都没完全缓过来。

 

那两天,一则信息出现在王翠娥的朋友圈里。一个四川的养蜂人,240箱蜜蜂绝大部分被毒死,只剩下30几箱,绝望自杀。王翠娥第二天就看到了朋友发来的现场图,“他吊在树上,袜子都没穿。”

 

“他太傻了,蜂子死了,至少可以重头再来。”这个说话极快的女子突然放慢了语速。

 

的养蜂人秦望平看到这则消息时,正在云南曲靖繁殖蜜蜂。在武汉家里利用白糖喂养繁殖,他需要花费3万块钱的白糖,而如果是外出繁殖,加上交通、食宿等各种开销,则能为他省下1万块钱。

 

从去年12月20日离开武汉之后,一直到2月份,他都心无旁骛,即便是得知武汉爆发疫情时,也并没有太过担心,他的妻子和孩子,一家人都带在身边。但是到了3月,当地农民在打药前提前通知了他,提醒他赶紧离开。他开始急了,但他比王翠娥幸运,不仅快速办出了各种证明材料,还顺利叫到了车。

 

3月7日,秦望平一家人和他的180箱蜜蜂踏上了回家的路。几乎同时,王翠娥也踏上了归途。当时湖北疫情还没有解除,但却是他们最后的港湾,也给了养蜂人坚持下去的理由,秦望平回到武汉,还能赶上油菜花,王翠娥老家当阳的橘子花也能暂时弥补转场不顺带来的损失。

 

赶花的日子

 

某些时候,养蜂人是一个浪漫的职业,他们全国各地追花,酿出香甜的蜂蜜。这种浪漫的情愫,在王翠娥身上延续了好些年。

 

25年前,她和丈夫从公公手里继承了8箱蜜蜂,正式开启了养蜂人的生涯。那时候两人结婚不久,一边繁殖蜜蜂,一边跟着同行去各地赶花。

 

每年4月底,蜜蜂在家里采完橘子花,一般就会北上陕西延安,或者是甘肃,之后转场河北沧州,去采洋槐,去河北石家庄,采荆条,采完荆条,继续北上东北,到辽宁再去采瓜花,或者是荆条,然后去黑龙江,采椴树花。最后一站是内蒙,采荞麦,荞麦之后就结束回家。回到家,大多时候已经是下半年,蜜蜂进入秋繁。如果在家里秋繁不好的话,他们就跑江苏繁殖。基本上每年都是这么走一个圈。

 

有时候也不按套路走,要是天气好、条件允许,他们还会跑牙克石、海拉尔,最远跑到过呼伦贝尔的大草原上。

 

他们就像游牧民族一般,迁徙途中常年住帐篷,没电的时候就用太阳能,没水的时候连续十多天没办法洗澡,虽然条件非常艰苦,但是对刚刚入行的年轻情侣来说,这就像是度蜜月,一点都不觉得辛苦。王翠娥打小就没离开过湖北,头一回见到内蒙古的大草原,兴奋得连蹦带跳、大喊大叫,她的丈夫在一旁则是忘我地唱起了歌。

 

在众多花粉当中,玫瑰和荆条是最好的。因为收割的原因,玫瑰花不是每年都能遇上,每年5月,玫瑰花开时,若是正巧遇上了,王翠娥的丈夫都会送她一朵,持续了好多年。后来老夫老妻了,丈夫还是会送,王翠娥却开始害羞,“还不如多采点洋槐花,能卖点好价钱。”

 

洋槐花酿出的蜜被誉为“中国四大名蜜之首”,价格也高,油菜花蜜一吨卖8500元的话,洋槐蜜就能卖到3万多。所以养蜂人都喜欢赶洋槐,但是洋槐花期非常短,五月三、四号开,10天左右就谢了,花期得踩得非常精准,不能随便乱跑,不然等于白跑。养蜂是一个非常考验经验的行当,同时,因为要时刻互通有无,又是一个朋友遍天下的行当。陕西、甘肃、延安、辽宁、黑龙江,“反正全国各地什么地方都有朋友。”

 

但是,即便是像王翠娥这般拥有25年经验的老蜂农,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比如养蜂人的天敌–天气,“就怕老天不给蜜。”

 

养蜂人看天吃饭,最怕刮风下雨,有花无蜜。每次转场,养蜂人都要提前关注天气预报,判断哪些地方能去,哪些地方不能去,但总会有失误的时候。

 

去年,王翠娥在辽宁遭遇大暴雨,花全都打下来了,“唉,眼看着水涨起来了,一下子把我的蜜蜂全部都淹了,水都到我的床板了,真把我给吓着了。”几人一晚上都没睡,哪还顾得上采蜜,都忙着搬蜂箱。这还不是最惊险的时候。有一次在河北,突然下大雨,王翠娥在帐篷里感到地面震动,以为山坡滑坡了,“我打了一把伞,出去一看,我说完了,糟了,河水涨到离蜂场只剩下一扎身了,把我吓得啊,我当时都报警了,我跟警察说,你们赶快来救我,哪怕蜜蜂飞走了,我都不要了。”

 

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想过要停下脚步,劫后余生,首先想的,依然是下一站应该去哪里赶花。养蜂人的生活,一年当中,有近十个月时间,在各地辗转迁徙,偶尔的停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采蜜,要么就是回家。但这一次停留,却哪个都不是。

 

归途

 

带着秦望平回武汉的大货车,因为运输蜜蜂,享受国家绿色通道,在高速上一路畅通,但是快进武汉时,却被拦在了新洲区的口。他证件不齐全,需要当地村民的接收证。村长连夜给他送来了证明,这才得以放行。

 

但是云南来的司机被告知,车子不能进,要是进去了,就出不来,得隔离。这下司机就慌了,他建议,要么把蜂子卸在路上,要么就把蜂子拉回云南。于是,半夜两点,秦望平的蜂箱被卸在了高速路口,司机调转头,走了。当时武汉并未解除疫情,一般的大卡车不能动,有通行证的车子哪里去找?

 

王翠娥也被交警拦在了家门口。在高速路口等着办证明的三个多小时当中,她的蜜蜂全都从蜂箱里飞出来,“满天飞的都是黑压压的蜂子呐,老蜂全部跑光了,采集蜂全部跑空了,我都急死了。”王翠娥跟他理论,先让我的蜜蜂走,我人留在这里,司机的驾驶证、我的身份证,我们所有人的身份证全部押这里,“他就不让,真的不通情理。”

 

当时她恨不得让自己的蜜蜂狠狠蛰拦自己的交警,“他们防护得很好啊,头盔都戴着,搞得严严实实的,根本就咬不着他们啊。”后来放行时,警察跟她开玩笑说,大姐,你赶紧把你的蜜蜂收到箱子里去,都跑出来这么多。“我说我的妈呀,当时你为什么不放我的车子走,都害得我跑了十几箱蜜蜂了。”

 

采集蜂飞走,直接导致了王翠娥今年的油菜花没采上,别人都打了几十桶蜜,她只打了几桶,“我都气死了。”

 

这时,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帮他们找到了拥有通行证的车辆,并且协调各个部门,将养蜂人连夜送回了村子。虽然归途坎坷,但好歹是回家了。该基金会助理秘书长苏菲说,在支持蜂农转场上,湖北的行动是最快的,所以我们也想让湖北变成一个典范。湖北都可以接收,为什么其它地方不能接收呢,哪里的疫情有湖北严重?

 

最怕出不去

 

养蜂人每天都会被蜜蜂蛰,身上留有蜂毒,平时很少生病。同样的,这次疫情期间,他们几乎不怕,觉得能以毒攻毒。他们最担心的是,今年极有可能不能像往年一样,去各地追花了。

 

其他省份的养蜂人虽然也会面临手续问题,但至少不会受排挤,许多当初一同在云南罗平繁殖的同行,有的去四川,有的去安徽,有的去江苏,那里油菜花正盛,有的回了西双版纳,可以采集橡胶树和咖啡花。唯独不愿意去武汉,哪怕当地的油菜花已经长疯了。养蜂人很清楚,只要不进湖北,就没问题。

 

王翠娥已经听说了,有户口是湖北的养蜂人,到了安徽,被当地人撵走了。她很担心,去外地的话,“会不待见我们湖北人。”

 

秦望平身边的朋友,出去就被隔离了,最少的三天,最长的七天。养蜂是一门专业活,最怕人蜂分开隔离,一分开“就完蛋了”。如果在以前,这个时节,他应该在河北或者河南的某个地方,但是今年他觉得不能够到处转了,条件也不允许。他现在打算等五一以后,在武汉市完全解封的情况下,直接去辽宁,那是他妻子的家乡,点对点,那边打接收证,“妻子带着我回娘家,总没问题吧。”

 

等到七月,辽宁荆条花开,极有可能是秦望平今年唯一一次可以采蜜的机会了,在两个月的漫长等待中,他需要用白糖喂养蜜蜂,以保持自己的蜂群。

 

王翠娥已经连续亏损三四年了,还欠了一堆债务,儿子在武汉当消防员,不止一次让她转行。可她很难放弃这个坚持了25年的事业,今天打算再出去养一年,如果是挣不上钱的话,明年就决定不干了。年成好的时候,她也曾赚到过一二十万,但是养蜂成本连年上涨,蜜贩子又将收购价压得很低,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她和同行们也想过一些办法,比如绕开蜜贩子,自己零售,油菜花蜜卖20块钱一斤,洋槐花能卖50块钱一斤,在朋友圈,或者供货给淘宝店,也只能勉强维持几百箱蜜蜂的日常开支。

 

她的状况实在太差,以至于年初从罗平回程时,掏不出5000块钱的运输费,最后通过中国绿发会资助,才得以回家。

 

但是真的要说放弃并不容易,当问她养蜂多少年时,她习惯说一句“我儿子几岁了,我就养了几年了”,她把蜜蜂当做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带,蜜蜂也供养了她一家人的生活,只要一天不看见,她心里就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一下子丢掉的话,真的还是有点舍不得,毕竟养了这么多年,有感情的。”

 

“喜欢是喜欢,但是养蜂如果一直没有效益,就喜欢不起来了。”王翠娥说。

 

另据媒体消息,今年2月26日,一名44岁的蜂农在云南一处养蜂房内自缢身亡,有消息称是因为疫情封山,蜜蜂不能转场而导致其自杀。

 

刘德成离世的消息不胫而走,全国很多蜂农感到惋惜,纷纷在网上留言悼念。为何他要以这样的方式离去?有网络消息称,“刘德成因疫情封山封路,蜜蜂不能顺利转场而自杀。

 

事发后,云南省易门县公安局介入调查,该局出具的死亡证明显示:2020年2月13日,易门县公安局110指挥中心指令:在易门县龙泉街道罗所社区居民委员会林士桥村旁的养蜂房内发现一男子死亡,经处警核实,死者姓名刘德成,经现场勘查、尸表检验、调查访问,死者刘德成的死亡性质排除他杀。

 

当地警方还在刘德成的手机里找到了一段未发出的遗言,这段文字是2月11日写下的,还没发给他妻子。

 

像刘德成一样的养蜂人,在云南还有不少,他们知道刘德成去世的消息后,纷纷惋惜。前段时间,还有蜂农在网上发起募捐,筹到的钱都给了刘德成的妻子。

 

2月15日,农业农村部办公厅、国家发展改革委办公厅、交通运输部办公厅联合下发了《关于解决当前实际困难加快养殖业复工复产的紧急通知》(农办牧〔2020〕14号)。其中第二条将“转场蜜蜂”纳入生活必需品应急运输保障范围,切实落实绿色通道政策,除必要的对司机快速体温检测外,确保“三不一优先”,便捷快速通行。

 

政策出来了,最近路也通了 。目前,蜂农们开始在云南转场北上。翟小龙是四川简阳人,在云南省临沧市云县茶房乡养蜂。他说,他和父亲去年12月初到云南养蜂,有200箱蜜蜂。2月23日下午,他表示正在运蜜蜂的途中,已经到了境内。“现在到处的路通了,村里也要接收,已经顺利转场了。”

 

他说,目前有部分蜂农已经在转场,还有一部分还在云南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