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沛
中国古代的文人雅士都擅长琴棋书画,我虽寄身于西方现代文坛画界,心里却忍不住攀比先贤老道,想自圆其说,只好篡改成语,强词夺理,用我的乡音和游子生涯异化而成情奇素话。
情
在大革文化命的武斗声中我来到人间,虽躲过挨饿的年代,但尝过挨打的滋味。小小年纪,鹦鹉学舌,立在讲台上狠批孔老夫子,列席真枪实弹的革命审判大会,以小女之身亲历过一系列庞大的群众运动。相反,与琴瑟琵琶,这类闺秀碧玉们的拿手好戏都未曾得以谋面。到欧洲后,见钢琴想抚摸,见小提琴想拉扯,是琴就爱,以致滥情,结果到头来只会乱弹琴。
把乱弹琴写下来交给让我谈情的编辑,算是交了文字债。但情债未了,而且似乎有增无减。还到2001年夏天,终于有点无情一身轻的感觉,得以只身前去和我气味相投的威尼斯水乳交融,了我的水城情节。
威尼斯以古老的水城之身令各方各地的各色各类人都必以步代车,加入我这个以步行为乐的徐行者的行列。我尝到她的甜头后,从不放过去那儿的机会,得以目睹中国人的队伍在步行者的天堂一年一年壮大起来。我可站在阳光闪闪的石桥上向成群结队违法摆地摊的同胞们打听中国大陆的现状,这比在德国只能从媒体上读到些阴暗的报道相比,大开我的中国心。正在我尽情地享受意大利的太阳时,情孽又以新的面目找上门来。
曾经苍天,难再下水。可这威尼斯的有情人是个在我的祖国被人用老外群起呼之时会用老内来奋起自卫的可畏后生。能用我的母语对我倾吐衷情。他不属马,但自以马为姓。一匹令我不得不另眼相看的带中国味的白马。我退一寸,他进一尺,逼我以攻为守。在他自得意满地打火点烟时,我撒野,大发脾气,想跟他拉开距离。他却陪笑,说在中国,人们都给他敬烟,我是第一个对他不敬之女。想听高山流水,随他去了在阿尔卑斯山乡间的他家小宅。岂知他却忙着替我扫摇滚乐盲。在他抱着电吉它跟他的乐友一起敲锣打鼓地为我演示了摇滚乐后,我给他解释何谓对牛弹琴。我这个属马的女人在西天下或觉如鱼得水,或似小虫寄生,或敢大闹天宫,不一而足,现在又首次找到水牛的感觉。
人可以逃跑,但债却不能一笔勾销。身着唐装的威尼斯人挑起的不只是我的相思。他问我呆在德国干嘛,我逃回徳国后,就在家坐不住了。
我又一次为乡思牵着回国寻找落脚点。满怀旧情地回到母亲身边。我本性难移,照旧想踏青访古,但在现代化的高潮声中,连三峡、白帝城都面临灭顶之灾,我的闲情逸志难有插足之地。母亲则嫌我的老脸有碍观瞻,要我用现代技术美容漂白。以母爱的名对我行损伤之实,害我放弃在故园与洋马会合,同讨母亲欢心的打算。只好在电话上祝白马能一如既往地在我的故乡驰骋,完成他的有关《河殇》等三部电视片的毕业论文。我权当他在替我尽孝道。我不能不先天下之忧而有忧,但还不能后天下之乐而乐。
一个情字,生出的岂只是七情六欲。这种种情怀,理不清,谈不尽。如果情债能象祖国流行的下岗政策一样可以用钱买断就好了!
奇
对棋类球艺我兴趣不大,合适时可凑个数,因为我胸无城府,无法运筹帷幄,容易动情生气。在山城重庆上大学时,我宁可立著学气功,不愿坐着提高棋段。往那儿一站,我就飘飘欲仙,很有气(奇)感。但好奇心更大,所以云游到了国外。
2001年重回故国,我也一样好奇,无论到了哪儿,都想走走看看。在深圳,这个象被邓小平的方针打了激素一样,在短短的十多年里就暴发出来的摩登市里,我只顾看高楼大厦,踩在烂菜叶上,摔个跟头,成了失去了土地,不得不坐在街上枯等打工机会的农民们的笑料。在摩托车充斥的侨乡江门的沿江马路上,我抢了受人冷落的垃圾筒的功劳,被人用瓜子皮误中。只有在陈白沙、梁启超的故居,我才能一步三停,对着舍身陪我的君子大发胸中反朴归真的幽情。空空的展览馆回荡着我的奇谈怪论。
我满怀新奇四处游走。被我哥哥从成都接到他家后,终于躺下不走了。吐痰声、喇叭声不绝于耳,但我的忍耐力有限。只得手捧古书《再生缘》,投入另一个时空,不再面对马列中国的现代特色……
大哥想让我快活,竭尽所能给我讲他肚里的风土民俗,奇人怪事,拉我去见一位因会看相被请到百丈湖的庙里为功德箱集资的农人。他称,我是奇相,耳比面白,名闻四海……他的一席文言文说得我不再杞人忧国。看相人没从我和我哥的长相上看出我们是兄妹,但他看我哥的面上没收我一分钱。我虽鼠目寸光,只见捡的便宜,看不到虚名,但能跟看相先生谈天命论、宿命观,我高兴极了,没有辜负大哥的苦心。
虽带着一颗好奇心,一张奇相,经历过一系列奇遇,但我遇到更多的是常人俗事。与高中同学的妈妈相遇。她对我的回忆就是我曾穿着三点式在周公河里游水。在她的眼里三点式成了奇装,我的普通行为成了轰动雨城的奇举。
我自己觉得奇怪的是,我一踏上德国的土地就能用德文写诗作文,而且比用母语得心应手。所以我相信奇迹天意。我宁信神话神仙,不信人定胜天。从香港飞德国前,在朋友处见到那本在国内遭当权者销毁,但在世界各地被无数良民百姓当圣经天天拜读的黄宝书,就软硬皆施,逼他割爱,非把奇书背回德国不可。
素
2001年在墙内与同类相聚。他们见了我既赠书又题字。我却把我的书当孩子,既舍不得也送不起,更何况他们的书法让我的中国字相形见丑。我除了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后,出了几本德文书外,一事无成,而他们都身肩重职,要管人管事,还要管孩子。我想他们全是古代的高士再生,否则,怎能在让我失魂丧魄的滔天狂潮中研究汉赋宋词,问道思古,讲德重义?
我行我素,他们不能,我也做不到。时常因为盛情难却,我唯命是从。
在别人看来是美味佳肴的粤菜川菜端到我面前都成了义务,看在亲朋好友的面上,我吃下它们,把肚子胀得鼓鼓的,如同怀孕,体重则有减无增。一回德国,我就赶紧吃素加重。
但我即使在故国的污烟瘴气里,土头垢面,也不搽脂抹粉,坚信古训,以天然为美,与各地的市容背道而驰。
从香港到雅安,一路下来,到处彩灯闪烁,甚至于树子都被披红挂绿,一副比欧洲过圣诞节时还要鼎盛的架式。车流人流商品流拥挤不堪。强人在大造商机,乐此不疲地复制罗马墙,艾菲尔铁塔……
我不擅长书法,不超凡脱俗,唯好附庸风雅,专程去观赏号称书法丰碑的樊敏阙,却见它和护卫它的十多尊高大的汉代石兽风餐露宿,濒临风化。可惜我只能自保,不能将这些让我同病相怜的吉祥物挟到欧洲,与我为伴。
东土的气象面貌让我心冷体寒。虽有亲朋至友似火的亲情和友情相伴,我还是象条丧家犬,不觉得温暖也没有安全感。我无法对深圳的朋友解释,有这么多的警察保全,我为什么会不寒而栗。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古老的孙子兵法没有失去对我的指导作用。
还好,我有继续沦落西方的素质。
话
画,我爱,象爱琴一样,见一种爱一种。还爱看人画画,别人动手我动眼,别人弄色我饶舌。
大学毕业后,带着老外在祖国游山玩水时,想买张奔腾的骏马图自勉,却看上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翁笔下无水自游的黑鱼。用一叠厚厚的钞票换回几张薄纸自得其乐。游到海外这些年更是变本加利地在画中和画家中打转,以话换画成了我的拿手好戏。
我不绘画,但会各种各样的话,可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是口音浓厚,哪种话都说得不字正腔圆,尤其是普通话。看到以《废都》震动当代中国文坛的同行称不会普通话,不得不守口如瓶,我暗自得意,因为我能有话就说,即使是废话。
无论用什么话,我说的写的多与现代的机器化格格不入,2001年在墙内说土话时感觉尤其强烈。有朋友得出结论,我不象德国回去的见过世面的洋博士,倒象家乡山上唐代宝刹金凤寺里的尼姑。我自己觉得我更象一匹出土的汉代陶马。事实上,在西方我最爱作的事儿是用德国话吹嘘古老的中国文化。平时常穿洋人设计的高价衣服,但登台露面时著自己在国内让土裁缝作的老式中装。象匹汉马,可以立在海外类似博物馆的地方弘扬东方的精华,而在俗化的故园则只起挡路的作用。就是说,我只懂西话,而不西化。
因为喜欢自由,所以无意谋固定职业,但有例外。视我为千里马,把我和鲁迅相提并论的洋伯乐快退休时声称我有资格接班。他主管德国独一无二的说中国话的广播节目。我躺在意大利的沙滩上幻想着在德国的电波里说中国话大显身手。当我读到德国话的招聘广告时,就以为是发给我的聘书,一厢情愿地赶赴邀请。知道当选的新官是位因不懂中国的人情事故而被伯乐手下的中国马齐心协力踢出电台的德国老手后,只好说点风凉话自慰,继续去学意大利话。好了伤疤忘了疼,2001年回国前,我心血来潮,又老马识途地跑到原地去毛遂自荐,岂知电台还是原来的电台,但主管变了性,不认我,把我当黄毛丫头考。想当年我可以在德国话剧院演话剧,名字还为此首次在德国见报,没想到如今说中国话却还要让我过两关。我先被一熟人带去播音室说话。熟人给面子,很快就让我考了口试。然后,女主管让我翻译一段口头化的评介摇滚乐的播音词,冤家路窄,我怯场了,借口在打不开窗户的屋里我透不过气,溜之大吉。上了在露天坝耐心等我的飞豹,打开音响,在古筝的独奏中,爬行着回了家。
没有本事在电台说中国话挣钱,就只好继续在电话上花钱向遍布世界的中国人学说。在两个月的海归之行中,我忙于直接与各种各样的中国话交流,一个外国电话都无暇打出。
回德国后,我又重操旧业,继续用德国话吹牛,说中国的手工如何上乘,人工如何价廉物美,大谈以人为本的东方文化的优越,攻击西方文明中的人被商品化了,多异化成了物欲的奴隶,机器的信徒,是西方的尖船厉炮伤了东方文化的元气……说了不少直话,好不容易能坐下来调整情绪,以便按法轮佛法修心养性,自我升华,结果先纸化出一段中国话来了账还债。
不知梁启超的在天之灵见了这篇东西作何感想?
2002年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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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作者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