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当武汉病毒来临》日本文艺春秋杂志採访廖亦武

问:您的小说从追捕李泽华开始。当地以为他是红二代的,有高层政治背景的,您怎样看?现在的他在哪儿?关于李泽华,请把您的感想,希望或者失望都告诉读者。

李泽华曾经是中央电视台的当红主持人,后来辞职做,所以他一进入武汉,就吸引住很多人。与其他几个业余相比,李泽华有专业背景,有越野车,有防疫装备,拍摄、走访、解说都非常客观、到位,所以当地国保以为他是红二代,的确,李泽华也算中共高干子弟。

我一直跟踪李泽华,也注意其他公民记者,大家最关注的是死了多少人,怎样死的,国内外流传的视频很多,李泽华也探访了火葬场,然后,去了研究所的P4实验室,一下子就出事了,被国家安全局追捕。

我在李泽华被抓走的同时,也就是2020年2月26日,开始写这个故事。那个时候,西方媒体报导,解放军头号化学武器防御专家陈薇率领一个特别团队接管了P4实验室。当时P4的负责人石正丽是最大焦点——因为就是石正丽,这个从2003年的萨斯灾难结束后,开始研究蝙蝠的专家,从几千里以外的云南的溶洞采集了蝙蝠病毒的标本,带回武汉的——这一切在武汉病毒研究所的官方网站上,写得清清楚楚。我全部下载了,不出所料,许多关键性资料随后被审查删除了。

毫无疑问,李泽华想要调查武汉病毒的起点,所以他出事了。但是,当我把这个真实的故事写出来,寄给几个欧美报纸的编辑,都被拒绝了,大家担心这是“阴谋论”。因为那个时候,这些报纸还有驻京记者,北京的记者们都说,武汉病毒从P4实验室传播到社会上,目前只是很流行的一种说法,没办法证实——但是,中国官方严禁西方记者去武汉调查,后来还毫无理由地将很多欧美记者驱逐出国。

李泽华被失踪了许多天,某一天突然出现,他在视频中短暂地“澄清”了一番,又失踪了。直到现在也没露面。这是一场禁止任何东西方、国内外目击记者到场的、史无前例的浩劫,传染并袭击了全世界,但“真相”依旧被掩盖。所以我非常想念李泽华,才25岁,却是探寻武汉病毒发源地的先驱。

问:很多公民记者都去了武汉,方斌,陈秋实,张展,他们的哪个故事给您留下的印象最深?

是有很多自发的公民记者去封锁中的武汉,但都在途中被抓走,现在大家知道,那时进到武汉的自媒体记者只有方斌、陈秋实、李泽华和张展。当然,封城的时候,许多人像作家方方那样写《封城日记》,自己做自己的记者,但与用整个国家机器传播谎言的“宏大正能量”叙事相比,微不足道。

我印象深刻的,是《当武汉病毒来临》日文版刚发表时,我看到张展的一个去年的视频,她是李泽华失踪之后才进到武汉的。虽然没有越野车和专业设备,她却做了和李泽华同样的事情——调查P4实验室。由于无法进去,她就端着一个手机视频,绕了P4一大圈儿。她边走边解说,她也不敢肯定,只是说:“武汉病毒”的源头也许就在那一片,一个方方的一个圆圆的建筑里。结果没不久,她也被捕了。

张展已绝食很久,她非常可能死在监狱里。我大半辈子都在写这些来自底层的故事,一直无法中断,上一次劫难是2008年的四川大地震,我在当天就跑到灾区,最可怕的是北川县,整座县城都被埋葬了,至少死了两三万多人,只好搬迁到几百里之外,重建一个新的北川县——但是,官方为了掩盖死亡人数和渎职的真相,就定性为“汶川地震”,汶川县和北川县相隔百里,汶川县城在地震中只死了不到400人。现在全世界都跟着政府叫“汶川地震”,只有我的《地震疯人院》这本书中,仍叫”四川地震“——而这一次,即使我在中国,也无法去武汉。如果一定要去,命运很可能与新书主角艾丁一样。

问:最近,艾芬的报道引起的反响很大,https://bunshun.jp/articles/-/37180 您最想让读者知道当时武汉的哪个故事呢?

我想让日本读者知道,中国人虽然被多次洗脑,但是对真相还是有强烈的兴趣,这是独裁者最大的威胁!比如你提到的艾芬的故事, 我在新书第四章《李文亮走了:真相已死》中,接着描述了这个故事被疯传的故事:

于是,人性战胜了党性的艾芬医生,站起来接受了《人物周刊》的采访。这是整个疫情期间,来自国内的最为轰动的报道,它呼应并延伸了李文亮的悲剧。所以,当它的网络版浮出水面,立即就被网警删除,并发出封号警告——可惜,动作还是慢了点,这篇《发哨子的人》,首次存活了几分钟——就这几分钟,比网警更加眼疾手快的某某网虫,就拷贝了它,不仅用多个微信号同时发出,还翻墙贴到海外平台——网警再次动手,兵力增加了10倍,并且报告给全国网络管理办公室和国保总队,准备像2011年的“茉莉花网络革命”一样,在多处事发地点同时破门抓人——可多处事发地点潜伏着更多网虫,密密匝匝涌现,传播速度比武汉病毒快100倍——网警的兵力再增加1000倍,还添上1000乘1000的五毛党——这太疯狂太刺激了,正应了清华大学教授许章润的那句名言“愤怒的人民不再恐惧”——10000乘10000的犯罪网虫,几乎以光速复制和传播这篇报道,还在数小时之间,转译成了英、法、德、西、葡、日、韩、义大利、捷克、波兰、希伯来、越南等40个语种的版本。而现代汉语的变种版本计有:甲骨文、文言文、篆文、古籍竖版、金文、西夏文、盲文、粤语、四川方言、古代书法、仿毛泽东书法、二维码、乱码、条形码、进行曲、精灵文、外星文等等——发轫于西方科技的帝国审查系统终于被折腾瘫痪,在这场旷世灾难中,这是唯一值得哈哈大笑的事情。中国人民终于和武汉病毒一样,自己兑现了洪水泛滥般的言论自由。

问:说一说张文芳,好吗?

张文芳化名写了一首诗,叫《武汉挽歌》,每一句诗都描述了武汉病毒爆发时的一件惨剧,发表在网络上没多久,就秘密被捕了。判刑6个月。当时,她的命运谁也不知道。我去年引用了这首诗作为新书的结尾,曾经委托武汉的朋友寻找她,可是直到今年2月,有人将她的《判决书》传到推特上,我才知道。现在谁也找不到张文芳,这是一个”失踪人民共和国“,分短暂失踪、长期失踪和永远失踪。可怕的是,现在中国十几亿人,对失踪某些人或某个人,已逐渐习以为常。

问:您对政府情报部门新近公布的新冠病毒溯源报告有何感想?

在我的意料之中。我这本书引用的资料和种种细节,都涵盖了这个报告,比如不属于人造病毒等等。我说过,这次武汉病毒的泄漏和扩散,类似前苏联的切尔诺贝利核泄漏。性质却更加恶劣。理由如下:
第一,根据中国科学院武汉病毒研究所的官方资料,这种烈性传染病毒是武汉P4实验室的负责人石正丽的团队从云南某地的天然溶洞中的大量蝙蝠体内提取,并长期往返,大量储藏在武汉P4;

第二,石正丽团队多次对这种”天然病毒“进行”加强功能“的改造试验,终于找到”天然病毒“通向人体防疫系统的”钥匙“,石正丽叫”开关“;

第三,在李文亮等8名医生因散布”不明病毒“被传讯之前,中国政府也许不知道这种”不明病毒“的厉害,所以定性为”造谣“,也没采取任何紧急措施,致使”不明病毒“快速从武汉传播到全国——这个时候,中国政府的确不是故意”放毒“;

第四,可在武汉等数十个大城市封城之后,中国政府已经明白武汉病毒有多厉害,却依旧开放所有的海关和航班,致使这个超级烈性病毒传染、攻击了全人类。

问:我们不知不觉进入后新冠病毒时代,您怎么看这个世界?

如果我抬头看世界,只有无休止的混乱,后一个惨剧转眼覆盖了前一个惨剧;但是,我是一个见证这个时代的流亡作家,在抬头看一会儿世界之后,我将低下头来,看一看自己的内心,看一看历史的深处——我将记录从天安门大屠杀到如今,甚至1949年,这个灭绝人性的独裁政权创建之初到如今的一切。这个”一切“不是宏大,而是渺小,也许一个可怜的蚂蚁的一生,就包含着一片树林。所以在我的《武汉病毒》这本书中,我用众多的、被隔绝的、奔波在自己的祖国却回不了家的悲剧,塑造了艾丁这个小说的主角……他被失踪了?遇害了?疯掉了?粉身碎骨了?谁也不知道。估计多年之后,另一个类似希区柯克的悬疑片导演,会根据他的经历拍摄另一部《群鸟》。

问:您最后想告诉日本读者什么?

请读《当武汉病毒来临》,它是所有关于”武汉病毒“的书籍中最棒的,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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